2007年3月24日

『黑暗中隱約有光』-那些睡前不讀詩的夜晚


深夜,耳邊是地下鐵舞台劇中,夏宇魔幻般的詩句。彷彿一段旅程,不帶行李,搭上列車,故事展開。但又像是獨自步行荒漠,蒼茫中偶有狼嚎低迴;或者冬夜,一個旅人,等待一個火種。那些獨身潛入經歷之深海似的歲月,我記得,浪藹四濺,伴隨孤獨、迷惑,幾近不能承受之重,俱往矣。


然而這段日子,下筆時發現它是極難入文的,你有過這樣的日子嗎?似乎經歷了很多,卻又極難成形,因為所有的事物都是那樣的煩瑣細微,很像是籠子裡不斷踩著圓輪圈圈天竺鼠,拼命跑卻仍在原地繞圈圈,怎麼寫都味道不對,於是才知道,或許,參雜了『連隊』、『管教』、『服從』之類的字眼之後,詩意就很難輕盈。


該如何以一篇文章描寫這座類似卡夫卡迷宮細瑣龐大結構複雜之封閉狀態?

這樣好了,套用時下最流行『斯斯有兩種』此類最省時省腦力的武斷二分法,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說,軍人有兩種,打仗的和不打仗的。前者類似諾曼地登陸D-DAY那種欲血沙場、豪氣萬千的勇者(當然,此類要剔除半世紀後在伊拉克監獄中對戰俘搞SM祕戲的美國大兵敗類),而後者不打仗的,比較類似『報告班長』這類低成本充滿吳宗憲之流的天兵。國軍(我所身處的)的精神狀態是屬於哪一種呢?

以保守的說法,毋寧是距離前者較遠,你說。

但又非全然的後者。因為你發現這單純的『軍人有兩種』二分法有嚴重的前提錯誤。現實軍旅生活中,並沒有導演安排好的好帥班長在困難時出現協助,這種剛下部隊的心理狀態,比較像是Primo Levi在他《滅頂與生還》中所描寫二次大戰時被丟入猶太集中營的狀態,其中充滿『灰色地帶』般的詭譎暗門。把德國的奧茲維茲集中營放置在二十一世紀的小島台灣的半熟縮影拿來譬喻剛下部隊的心理狀態或許是殺雞用牛刀了些。儘管,儘管距離『諾曼地登陸D-DAY那種欲血沙場、豪氣萬千的勇者』的層次較遠,而且,所強調的要求較為『貼近人性』,例如,頭髮有沒有剃短到可見頭皮之長度、或者集合時手有沒有貼緊至可以夾住一根暗不妨隨時會插入的筷子…等,以顯示對連上長官或學長權威的絕對服從,又或者每晚必玩的上床下床、偶爾點播的『三分鐘換裝』競技遊戲…諸如此類雞皮蒜毛之事。或許不打仗的軍人,砲口總不知往哪擺的好。

大學的理則學,教授提了一個問題:『孤獨』和『寂寞』有什麼不同?多年後,依然記得那時教授經過討論後如何歸納(引導)出對這兩個頗有詩意的辭彙意義:孤獨,是『一種外在的環境狀態』;寂寞,是『一種內在的心理感受』。當時,我是如此佩服他冷靜解釋這兩個極具張力的詞語,以致我初踏入部隊,在仍舊寒冷的三月夜,或者,當冬天的早晨還有點薄霧,全連官兵立正集合,人煙蒸騰時,我忘了:不論是寂寞或者孤獨,在軍旅中都是奢侈品。集體中的個人,如何能發散自我的獨特呢---『在芸芸眾生之間,我到這世上的目的為何,而我又帶來什麼獨一無二的訊息,以致唯有我能負責它的命運?』為什麼混在墨綠迷彩的人煙中,我總時刻想起法國超現實主義旗手布賀東的追問?

莫非,越是極度擴張的集體中,越是自我啟蒙的萌芽?

那麼,這段時間所歷經的一切,想必就如同黑格爾說的,太平時期的歷史沒什麼好寫好看的--那般索然無味無甚記述之價值罷?

不是不是,你急忙說,倘若真是如此,那該如何形容,那些如精靈般,會在夢與夢之間流轉偶然迴現,恍若梵谷以天幕為畫布的,七月岡山基地的某一夜晚,遠方不時有雷竄現,紫雲滾滾浮動卻全無雷聲之光夜?或是在黃昏時的在中台灣的營區例行長跑汗流浹背時,仰望天際,那陣像似漩渦般輕輕流動的風的遷徙?種種含有難以言喻詩意之迷幻感受,為何總在黑暗中兀自發亮?
我想起初入伍之際,每當收假時,我與同梯皆一同搭乘嘉義火車站至營區的計程車。車上,同梯之間休戚與共的革命情感發酵,車內有一股大敵當前的氣息,我們都不知道,回到營區後,未知的等待是什麼?車子飛快奔馳在嘉義漆黑的筆直省道,望著前方綿延無盡的黑暗,我很希望車子就這樣永遠開下去,蒸發在無盡黑暗中。奇妙的是,誠實面對恐懼,猜測,想像,怯弱與堅強,這反而成為我真實人格探索旅程。『在芸芸眾生之間,我到這世上的目的為何,而我又帶來什麼獨一無二的訊息,以致唯有我能負責它的命運?』布賀東的追問,再度在耳邊響起。

現在回想起來,你發現,原來,這些睡前不讀詩的夜晚,偽裝成一首超現實的詩。

而黑暗中,隱約有光。

◎附圖來自美國畫家James McNeill Whistler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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